“颜渊、季路侍”章颜渊言:“愿无伐善,无施劳。”
“愿无伐善,无施劳”,自孔安国注为“不自称己之善,不以劳事置施于人”后,历代注者大多认可,但也不乏质疑之声。
甲骨文中的伐字,戈刃部分与“人”的头部明显有穿插,是用戈在割人的脖子。尤其是商代“伐鼎”中的伐字,字形表现得更为清楚。从伐字演化上看,商代伐字“砍头”的意思尤为明显,西周春秋时已经有所减弱,战国之后变化更大,伐字中的“人与戈”分离,真正变成了“人执戈”的象形。但这些并不能改变“伐”的本义是杀人。春秋左丘明的《国语》中,提到商周交替时说“武王伐殷”与“武王伐纣”,这是“武王伐纣”最早的出处。比《国语》更早的文献或考古资料显示,当时说的是“武王征商”或“武王克商”。比如,著名的《利簋》青铜铭文记载:“武王征商,唯甲子朝(早晨),岁鼎克昏辰,夙(日出)有商。”
不说“武王伐纣”,原因大概在于:一方面周武王要取商朝而代之,针对的不只是纣王,而是整个商人政权,因此金文中说“征商”;另一方面伐字过于血腥,不适宜用于政治旗号,因此金文中不说“伐商”。
不过,由于伐字字形的变化,后世理解的“武王伐纣”变成了周武王率兵征讨纣王,“伐”字在意思上有了重大改变。可见伐字的古今含义是不同的。(以上内容参考史官说史《被误解的伐字:甲骨文改写认知,难怪金文中不说“武王伐纣”》)
至今,人们把伐字训为夸耀,并以《庄子·山木》篇为例证。《庄子·山木》中的原文是“自伐者无功,功成者堕,名成者亏。”
将此处的伐字训为夸耀是不妥的。因为此处的语言环境是:孔子被围困在陈蔡之间时,有个叫任的大公前往慰问他。说你快要饿死了,你害怕死吗?孔子说是,害怕。大公任说我给你说一说不死的道理吧。东海有种鸟名叫意怠,因为它没有能力,比别的鸟差,比别的鸟笨,不与其他鸟争食,所以其他鸟并不迫害他,也因此它得以生存。下文庄子说:直木先伐,甘井先竭。表达了出人头地就会先遭摧残,与现今的成语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同义。此处是说要想生存就必须示弱,比其他人强就先被摧残。庄子说孔子能力超人,德行高深,如同举着日月而行,所以为人嫉妒排挤。接下来庄子引古名人之言:自伐者无功,功成者堕,名成者亏。言外之意是不能作出成绩,因为有成绩就会走向毁败与亏缺,而只有不作出功绩,才能自保。所以建议孔子抛弃所持理念,随行于山水间,才不会为人嫉妒。
将其中的自伐者无功解释为自我夸耀将不会成功,明显与上下文不符,不衔接。庄子在此处强调的是不要做出功绩让人嫉妒,所以把自伐者无功理解为自废武功而不出功绩才合文理。且庄子明确说此是古名人之言,也就是“伐”至少是春秋以前的古人所用的含义。这样看来,伐字更应是用的其本义的引申义消除、除去。
颜渊是君子,没人有怀疑。他说不将其劳苦强加于人,我们都认可这是明显的君子行为,若说不夸耀自己的善行也是君子行为,恐怕没人敢苟同。如果是这样,那君子的门槛岂不太低了?自我夸耀会被人鄙视,不自我夸耀是普通人就能做到的,这不用举例吧?因此,将“愿无伐善”理解成颜渊唯愿不夸耀自己的善行,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?考之“伐善”“施劳”的构成,因两者皆为动宾结构,故主流《论语》疏家释其主语施动者是颜渊本人。但考虑到“愿”表达的是希望与理想,上文中子路希望的是与朋友同甘共苦,下文中孔子希望的是天下大同,因此,颜渊希望的必定是他人或社会如何如何,而非自己要如何做。基于此逻辑,“伐善”“施劳”的施动主语应是天下,而不能是颜渊。
因此,本文更愿意将此句理解为由伐的本义而引申出来的义项灭失、除去,而将颜渊之言翻译成:“我但愿世间善行不灭失,劳苦不再有。”